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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校

如果你真的想听我说,那你就得先坐下来,找张舒服的椅子,最好再弄条毯子什么的,没准儿我讲到兴头上会一直讲下去,到明天也说不定。也许我也只讲一会儿,上趟厕所灵感就没了。不过东西你可以放在这儿,明年咱们可以接着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想听我讲的话。

我跟你说我现在在课堂上。作文课,怨声载道的作文课。我想这儿可能只有我喜欢写作文,只有我。

题目是写“我”,很显然,一个很蠢的题目,但斯宾塞太太还是兴致勃勃地向我们提供了三种写作方法。一是直接从头到尾平铺直叙。二是通过侧面写,三是什么我就不记得了。很正常,斯宾塞太太问我们准备用哪种方法是,不少人喊第四种,我也喊了。我是真的有第四种,但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是起哄或是其他阴谋。

斯宾塞太太脸色马上就铁青了,她让我站起来说我的第四种。她的语气有些可怕,还一直盯着我。说实话,我长得并不十分恐怖我也不认为我惹人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

但我还是站了起来回答她的问题。我说我的第四种方法就是以全记实的方式记录我在某个特定时间,特定场合的实际行动,不插加任何观点和想法。

我停了停,又稍稍想了一会儿,继续说——虽然我看见她都气得像在抖了。我打赌她没在听我说的,我猜她一定是在盘算用眼睛杀死我或是什么的。但我还是继续说。

我说我本来打算用这种方法,但是我怕我这样写可能会写到明天,后天也没准——我觉得我有些太善变了,我需要大量的日出和日落来证明自己,可是学校餐厅又不会为我留下中午的午餐,也没人在晚上帮我准备毛毯什么的好让我累了小睡一下。所以我还是不用这种方法好了。

说完我就坐下,我听见全班哄堂大笑,还听见有人说臭屁,有人说疯子什么的。我仔细看了一下斯宾塞太太,明显,她抖动的振幅和频率都增大了,我都为她有点担心,她指着我大叫给我站起来。

我迅速就站起来了——我是个好学生,我并不想做什么使她丢威信的事。但是等我站起来后,她朝我叫得更大声了。她说你存心捣乱是不是,你要是不想上作文课你就给我出去。她叫我出去我就出去了。我知道如果是有些顽劣的学生遇到这种情况,他们一定会赖在座位上大叫一句,你有什么权利叫我出去。但我不会这么做,我确实是个好学生,所以我马上在大家眼皮下出去——即使我的确很喜欢作文,只是偶尔不喜欢作文课而已。可你知道我不想做任何让老师丢威信的事,所以我还是出去了,出去了。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干什么。但最少先去洗把脸,买瓶水,就这样,我决定了。但没想到在楼道里遇见教师年级组长。

那是个胖得都有些掉油的男人,从来不笑。一副又大度数又高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显得很高深的样子,但说起话来很刻薄,另人想吐。

他把我拦住了,问我干什么去。我向他撒了谎,但如果我说了实话。他一定会要我和他一起去办公室,他就会这一套。我和他在一起确实会想吐,可我并不想吐在他身上或者在他面前吐——我很尊敬老师的,即使我喜欢他。所以我撒了谎,上帝应该原谅我。

我先洗了把脸,然后出学校,到马路拐角对面的小摊子买水。一条很窄的马路,两辆车都没法并排过——摩托和单车倒是可以。我买水的时候,一个差不多背都要弯折的瞎眼老乞丐点着杖子过马路,身边有一条跛脚狗,那狗像是新伤的。虽然路窄,但是人走得慢,狗走得更慢。我打算付了水钱就送他们过去,顺便给点钱给他们。但居然在我付钱的时候。一辆出租车狂按喇叭箭一般射来,风声就像死神的脚步一样,事实也的确如此。也许他有急事,也只有他有急事我才能原谅他。我看得出车就要凶神恶煞转弯并轧过去然后一走了之。我甚至钱还没掏出来就一把冲了上去,也许你不相信,随你吧。我本来就不是英雄,诚然我还是个胆小鬼,我胆小得怕死得要死。去年冬天,大家都去爬圣诞树拿礼物只有我一个人没上去。但是我告诉你在车冲来的时候我的确也冲了上去,我并不想救那个乞丐,我只想救那只狗。汽车却终没撞到乞丐,它撞我的时候我把他撞开了,他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我感觉我抱着那只狗飞了很远,一辈子也飞不完的远。但实际上我还是落了下来,我清晰地看到我的血从我身上蔓延出来,暖暖的颜色,没有腥味,那是我的血。

……

我望着医院纯白的天花板,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宁静。我就是那种麻木的人,甚至都不感觉到痛。我不知道那只狗怎么样了。也许走了吧。你知道,我并不想要它报恩,一个人能要一只狗抱什么恩呢。我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没人来看我,爸妈帮我办了住院手续告诉我要好好休息,他们爱我。这就够了,实际上,我也不需要任何人来看我,没人来看我,我就可以一个人唱歌。我还可以弄台琴来。我学了四五年琴了,从没参加过任何比赛,我不想去穿上面印了赞助商的广告参赛服,更不想参加什么其实和我毫不相关的庆功宴——虽然同学大多数家里都堆满奖杯或是什么的,我只是想一个人穿着睡袍在阳台上边弹琴边唱而已,仅此而已。

……

一个月后我又回到了学校,休息了这么久我才感觉到教室在六楼的距离,好像我不是属于那儿的一样。我回到教室后斯宾塞太太没有再说我,事实上她理都没理我——尽管她不用对我的事负任何责任——他们可以说我是逃出去的,不过也的确,如此。我想那个司机也不用负什么责任吧,我是自己忽然冲到马路上的,他可以轧过去,就像轧一只狗一样。

我忽然又想逃出去,我发誓这是我一辈子做过胆子最大的事,我甚至忘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但是一下楼梯的时候我就又退缩了,那像是个通向炼狱的通道,怎么走也走不完,永无止尽。

好了,我不想在说了。我不准备告诉你那只狗和那个乞丐怎么样了或是年级组长和斯宾塞太太怎样对我。但你可以把椅子和毛毯放在这儿,也许明年,也许后年,也许我老了的时候,我还会跟你讲——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愿意听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