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立
高三一结束吴源就打着S大学响亮地旗帜开始了家教。别看这小子平时老实地有点傻头傻脑只想着学习,给女生递只铅笔都小心翼翼,单独与女生说话就红脸,可第一次做家教就找了个高二即将升高三的女学生,据说还是个美眉。
每逢周六下午吴源就穿过大半个城市赶到女学生家。那可真是座美丽的别墅,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小小的英式殿堂,浅红色的外观掩藏在周围翠绿的树木中。女孩子的母亲总是亲自来开门,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微笑着,保养得很好的皮肤透着健康的弹性,一双大眼更增添了她的魅力,也传递着来自心底的对吴源的热情。每每这时吴源就感觉受宠若惊格外不自在。他知道自己长得一张英俊的脸和挺帅的身材,从小就很讨人欢喜,也许正因为小时候呆在女人堆里太久了,他才讨厌或者说害怕跟女生说话,他总以为男人要有男人的追求,有追求就不能在女人堆里混。
吴源随着阿姨穿过别墅狭长的花园小径,向右一拐登上一段乳白色的楼梯停在第二个门口,阿姨说就在这里讲课吧,比下面客厅安静,这周数学下周物理,交替着讲吧。吴源傻傻地说好,就随着阿姨进了屋子,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地板并没有铺什么红地毯。这时旁边写字台前站起一个女孩子,她转过身看着吴源这傻小子,又望望妈妈。阿姨就说,吴源老师来了,你们开始学习吧,茶几上有饮料,我不打扰了。阿姨就退了出去。
如果和班上一个女孩子坐在一起闲聊,吴源可就窘死了,而讲课就不一样了,不问她叫什么也不管她喜欢什么,两个人就并排坐在写字台前翻开书,一个噼里啪啦地讲,一个认认真真地听,有时问一下懂了吗,有时她说再这儿不太清楚,有时他露出满意地微笑,有时她露出会心地微笑还含着一点点的羞涩。两个小时很快地过去了,阿姨走近来打断了他们,手上拿着二百元钱,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别太累了。吴源就又傻傻地说好,便站了起来。女孩子也站起来说喝杯橙汁,就走到茶几处倒了一杯端给他。吴源脸一下子红了,很不好意思地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几口后还回杯子,匆匆接过阿姨递过来的钱朝门外走去,却没有发现那女孩子眼里温柔的笑。
阿姨边带路边问女儿数学怎么样,讲解起来是不是费劲,吴源就说还好她挺聪明,只是有些思路不是太清楚,多练习应该没问题。阿姨就说我看她今天学得挺开心……到了门口阿姨说下次物理啊,路上小心,脸上依旧那么亲切和蔼,那笑容仿佛一颗融化的糖甜到人的心里。吴源对自己很满意,心里想无愧堂堂地名牌大学生,虽然高考结束这么久了这些东西处理起来还是游刃有余呀。然后就回想着女孩子的脸,想起了脸上漂亮的眼睛和充满智慧雪白的额头,又想起不经意间注意到的飘逸的马尾辫和那上面散发的洗发露的清香,想起她端过来的那杯甜甜的橙汁……想着想着脸就不由自主地红了,却又情不自禁地想了一遍又一遍,嘴角渐渐浮出一丝愉快幸福的笑。
吴源期待着下周快点到来,期待着一杯橙汁里的幸福,他还细心地搜集了一些代表性很强的题目,那用心的程度他自己都惊讶。
终于又到了周六下午,他很快乐地穿过半个城市,到了那座别墅门前,同样又是阿姨亲自开门带他到二楼那间屋子。女孩已经坐在写字台前,她说了句你好,就指指身旁一张空木椅示意他坐下可以讲课了。依旧如数学课他有时会问懂了吗,有时露出赞叹得微笑,而她也会说请重复一下,或者问一句这是为什么,偶尔领会地一笑。然而吴源却有一种不同的感觉,虽然如上次一样的地方一样的女孩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马尾辫,却没有相互之间的默契——假如数学课上他觉得默契的话。结束的时候,在阿姨进来的一瞬间,吴源不由自主地有一种期待,期待着女孩子去给他倒一杯橙汁,可是她没有甚至没有站起来,就那么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再见,这让吴源的期待或者说等待变成了一种尴尬,因为他有几秒钟愣住了,差点弄掉刚刚从阿姨手里接过来的钱,然后就像上次一样随着阿姨出门,像上次一样听着阿姨说物理怎么样呢。而他却全没有心思听,甚至没有听清阿姨说的下次数学啊路上小心,幸亏他还能顺其自然地说句阿姨再见。
可是路上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不知道今天哪里错了,那女孩子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冷漠,是自己讲的不好还是女孩子根本没有听懂讨厌他了,还是阿姨多疑教训过她……他心里想着,郁闷极了,以至于忘记了下车直到终点站又返回。
周六下午如期而至,他去讲数学课,女孩子又表现出高涨的情绪和热情,仿佛数学恢复了他们之间的默契。或许她喜欢数学吧,吴源暗暗地想,好一个情绪化的女孩!发现不是自己带给她的变化,他窃喜了好久,整整两个钟头都异常激动讲课眉飞色舞。女孩子的领悟能力很强,讲课很顺利,他们在阿姨进来前五分钟就停止了,女孩子像上上次一样给他倒了一杯橙汁,看着他喝就讲学校里的趣事,从老师到同学各种滑稽的或者可以作为学生间笑料来讲的故事,可是这杯橙汁让吴源又浮想联翩了,甚至他看到墙上挂着两个相同的粉红色书包而随口问怎么两个一样的呢,女孩子的回答他也没有听清楚,却也不好意思又问一遍。幸亏阿姨进来的快,放下杯子接了钱就再见了。
从此就这样交替进行着,数学物理数学物理。一样的地方一样的人却不一样的心情,吴源喜欢讲数学,而女孩子也喜欢学习数学,数学课上他们总能提前三五分钟讲完,不早也不晚,两个人讲一些数学之外的事情,却从不涉及物理,吴源更不愿意提及物理课上全然不同的心情感受,即使他希望女孩子物理功课更用心些,也从不直接说而是暗示地讲其他科目也不要放松啦,不要偏科啦。女孩子呢,似乎更喜欢讲些学习以外的事情,渐渐地他们在最后几分钟就完全脱离学习了,转而讨论各自得兴趣爱好、电影明星。而物理课他们似乎彼此异常陌生,就像第一次课上的感受注定了物理课永远这样讲下去了,没有任何改变,而他们似乎习惯了这样截然分明的感受也从不希望做任何改变。所有的友谊感情了解都是种植在数学课上最后短短的几分钟。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学期,吴源在大学转眼半年了,每个周六如期上课从不怠倦。
阿姨越来越喜欢吴源,空闲的时候她会亲自开车送吴源回家,一路上询问他的家庭日常爱好大学生活,有几次路上她要请吴源吃饭,而他总是很不好意思接受,每次都以学校里还有事情拒绝了。他知道阿姨的亲切几乎快将他融化了,但他实在不明白她的意图。她请家教他拿钱工作,彼此都不欠谁吧。有一次她再不顾他的拒绝,将车停在一家肯德基附近。
在一个有阳光斜射的位置他们彼此对面坐下来。吴源要了一个鸡腿汉堡两个鸡翅一杯冰爽。等候的瞬间,阿姨微笑地直视着他,她缓缓地说吴源你一定奇怪我对你的好。吴源就愣愣地看着阿姨不说一句话。阿姨接着说,我想有一个儿子,很久了,甚至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无数次地对自己说我应该有一个像你一样优秀的儿子,可是我只有女儿——
吴源一下子蒙了,他想阿姨应该没有喝醉。他依旧静静地听着。
给阿姨做干儿好吗?
不,我不能!不能——他高声叫着同时站起来,不管吸引来的好奇的目光。
你不要冲动。我知道,你喜欢孟菲,我曾在课结束前路过窗前看到你们,而她也喜欢你,可这是没有结果的——
为什么,我不信。吴源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在爱情面前他竟然无所畏惧。
总之是不能。或许你以后会明白。你留在我们家,她还可以做妹妹——
不,她已经答应我考S大学,她能考上,我等她——
你等不到。阿姨突然忧郁了,她低下头慢慢地端起热奶茶。
吴源一下子尴尬了,他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他很委屈地低声说了句我可以,看阿姨不说话就也慢慢地咬着汉堡,却不知道吃进去的是什么。
他们吃了很长时间,当阿姨送吴源回到S大学时已经很晚了,看着路灯下越来长的影子,在冬夜刺骨的寒风中他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忧伤由心底升起来。
两天以后阿姨打电话来说女儿下周末考试,家教就停了。那个周末吴源无聊极了,他呆在寝室里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会儿坐在写字台前发呆。到中午他看见抽屉里一张信皮,突然就激动地写起信来,信里他鼓励着她期待着她祝福着她,他说明年他在S大学新生接待处等着她,帮她提行李帮她报到帮她打点寝室帮她走完大学的每一天……最后写上寄**别墅孟菲收就迫不及待地将信寄了出去。
她回信了,她说她会努力她有信心,让他也要有耐心,还讲了一些学校里的近况。最后她说能在那样紧张繁忙甚至有时候疲倦乏力的日子里收到他的来信她感到莫大的鼓舞和安慰……他更加欣喜若狂了,便又回信,表达他思念的心情感受,也不忘鼓励她学习……
从此他们彼此通信联系,在一张张纸上相互倾诉。
冬去春来,然后就到了六月到了高考然后是填志愿……当喜悦的消息传来他拿着信在整个宿舍楼跑来跑去,像一个疯子高声呼喊着,差点被楼长记过才安静下来,于是就想像着一个月后在新生接待处等待她的情景,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等待着城市那边的同样幸福的人,不久就是天长地久。可是他忽略了信的结尾——她说她暂时先不写信了,理由是她要在这个假期去旅游了。
不写就不写吧,也该好好休息了,吴源天真地想,一个月的忍耐一生的相爱。
在期待和想像中一个月飞快地逝去了,新生开学的日子到了。那天S大学热闹非凡,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自豪的笑容,一种辛勤付出后收获的喜悦。尤其是新生接待处。那些刚从高考走出来活跃了一个暑假的孩子们的脸上泛着兴奋而健康的红润。
吴源微笑着手里抱着一大束水仙,站在接待台后等待着他心中的女孩子,等待着那个信中与他倾诉的孟菲,从早上到中午直到下午太阳渐渐西斜,他都不曾感觉疲倦感觉困乏甚至没有感觉饥饿。
终于很久没有见过的阿姨出现了,后面是那个朝思梦想的女孩子款款地走来。吴源快步跑上去,很兴奋亲切地喊了阿姨就转身注视着孟菲,可是他没有发现阿姨和女孩子表情上的漠然,他双手送上去的鲜花停在她胸前,很久没有人来接。
吴源感到一瞬间的尴尬,才注意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与今天的场合多么不相容——阿姨从前亲切的眼神饱满的皮肤那么暗淡无光;孟菲,他的孟菲眼里的陌生好像嘲笑好像同情好像忧伤——这是孟菲吗,他问自己。
这时那个像孟菲的女孩子说话了,我叫孟茹,代姐姐收下。她就双手来抱花,吴源傻傻地愣住了,甚至不知道他们走过他身边走向接待处……孟茹!孟茹!他站在那里好久好久,心里重复着那个几秒前听到的陌生的名字,脑海里浮现着的却是一张熟悉的美丽的脸,可是刚刚那张脸无视他的期待和等待就冷冷地走过去了……
突然他疯狂地飞奔上去,死死地抓住那个自称孟茹的女孩子的胳膊,大声地吼叫着,不,你是孟菲,孟菲!孟菲呢?然后突然地低下声去,只是用力摇晃着她的胳膊。
她走了。她说。
他一下子放开她,转向阿姨嘶哑地问,为什么,去哪里了。
我带你去,你会明白的。阿姨平静的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说出来的话都是冰冷的没有感觉的。这冰冷却让吴源安静了,他下意识地跟在他们后面走着。
放下孟茹的行李,阿姨开车带他们停在一所医院门前。
医院里宁静的病房洁白的墙壁洁白的窗帘洁白的床褥,让所有的感觉一片空白,吴源傻傻地跟着走进医院最令人恐怖的地方,穿过一张张同样洁白的床终于在一张床前停住了。掀去蒙头的白帕子他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因为没有血色而那么平静安详,也看到了脸上平静的笑,那是数学课上曾经熟悉的笑,是他们之间的心领神会,是一杯橙汁里流动着的甜,是他们信中的相互安慰信任爱慕,是她读信时的喜悦和羞涩……
一瞬间他感觉浑身冰冷冰冷,又感觉好像没有了知觉,只僵直地站在那张脸前,他甚至不相信那是她,那怎么会是可爱的她呢!两颗硕大的泪清晰地流到他的脸颊上,好久他问,为什么?
阿姨就走过来,掀起遮盖她身体的白布抬起孟菲的胳膊,从下面拿出一摞信,又拿出最上面那一封,交给吴源说这里面都写清楚了,你自己看吧。然后低头看看其余的信说,这些你写给她的,让她带走吧。边说边重新将信放回那里。
信
信并没有封口,吴源迅速地抽出来在周围注视的目光里默默地看。
吴源: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我就知道你来看我了。
当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时已经太晚了。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夜晚,希望我还有勇气请你原谅,原谅妈妈,原谅我。度假的四个星期我很快乐,随身带着你的每一封信就好像你在身边一样,谢谢你陪我走过这么长的路。直到最后两天我不停地感到眩晕,爸爸简单地说或许行程太累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应该坚强快乐地面对。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我看到了他和妈妈眼里的慌乱空虚。结果是我们提前一天回来了,而且是径直赶往医院,那天夜里妈妈告诉了我。她说,两年前爸爸带我去体检回来的第二天医生将他叫去了,告诉爸爸我已经到了癌症晚期,虽然症状尚未体现,但是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年了。爸爸坚持恳求治疗,医生却说治疗非但不能延长生命却只能增加在最后时期的痛苦,他们不想放弃我,更不愿意看到我的痛苦,就想让我快乐地走完生命最后的时间,向所有健康的孩子一样。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妹妹孟茹——那个物理课上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子。他们希望从孟茹身上看到永恒的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有一天会失去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儿,所以他们试图让陌生人相信只有一个女儿,尽管我们的性格不一样。妈妈找了你做家教,让我和孪生妹妹彼此互不提起,这样让你感觉是教一个人,其实是教我们两个不同的课——
后来在数学课上我们建立了感情,本来妈妈应该阻拦这种毫无结果的爱,可妈妈不愿意看到我在人生的最后带着缺憾离开,她不能阻拦其实是不能克制母爱的天性,她知道只有你能给我最后的生命增添绚丽的色彩。
妈妈隐瞒了真相欺骗了你的感情,她自责过,她想弥补你,以干儿子的名义用我们的财富来补偿你。你拒绝后她不忍心继续看到伤害你,她说高三下学期更忙了就不用补课了。事情并没有像她期待的停止,我们开始通信了……
我没有让你失望,收到S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就立即告诉你了,然后爸爸带全家去度假……
当我在医生的预料中倒下后妈妈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并不难过,因为曾有一个人陪我走了这么久,可是我很遗憾,因为不能看到你在S大等待我的身影了。最后一个夜晚妈妈对我说,让妹妹代我对你好,我们两个你分不清楚。这是不可能的。我说。
或许妹妹可以替我接过你手上送给我的鲜花,可是爱情没有替身——
吴源,我爱你没有错,请原谅我,原谅妈妈。
最后我在天堂祝福你。
孟菲
最后的字迹已经相当潦草了。吴源读完信望着孟菲雪白的脸说,我也知道——爱情没有替身。就轻轻地走近她缓缓地低下头吻在她洁白而冰凉的额头上,然后他转过身抬起泪蒙蒙的眼睛看着阿姨悲痛欲绝的脸,相聚只有一臂之长,他慢慢抬起双臂落在阿姨的两臂上,忧伤而无限深情地喊了一声,两个人就紧紧地抱在一起。很久他突然放开她飞快地跑开了,再也没有回头。
吴源喊得是——妈妈。
初一:紫藤萝的梦